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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达父母的住处时,正是黄昏,房子在顶层,视野开阔,绵延到天际线的是一排排相邻小区的楼顶,楼下的马路贯穿南北,路边一条运河的分支被一团团茂密的树冠所遮盖,目之所极是城市的高架桥,车来车往,只见其形不闻其声。更高处,晚霞层层叠叠,是人手调不出的渐变色。
这落地窗前的风景寂寥又火热,从坐着轮椅搬进这套房子,到被救护人员抬走急救,整整一年的时光里,父亲无数次坐在轮椅上静静地面对它。他的视野只能看到高远处,而他最爱的热闹有趣的马路、人群、河流、树木在低处,需要站起来才能看到,他怕是有心无力早断了念想。
父亲离开3个月了,他们租住的房子里一切如常,母亲从父亲房间门口路过,已经不似父亲刚走时的慞惶,总算可以站一站,向里张望,她眼神茫然,恍如梦中:一个大活人,怎的就不见了。姐姐的家跟父母在同一栋楼里,她问我要不要住她家,白天来陪母亲,我说不了,我就住父亲的房间。
大床恢复到房东交房时的摆放方向,当初换方向是为了便于照顾父亲,他需要更宽敞的空间被挪动,照顾他的阿姨也需要更顺手、能使得上力气的位置来给他洗洗换换。房间里没了轮椅、洗澡椅、脸盆、分拆好方便使用的一片片尿不湿,床边没了围栏,床上没了帮助父亲稳定在某个姿势的辅助物、阿姨自制的抵挡空调风直吹的竖板。床头柜表面积起均匀的薄灰,上面挤挤挨挨摆放的物件都不在了:父亲的杯子、吸管、药品,棉签、涂创口的炉甘石水……房间显得整齐宽敞,父亲的气息无存,衣柜里也空空荡荡。
属于父亲的一切衣物用品,按照来自农村、深谙个中规矩的阿姨提示,五七那天全部打包,在夜半时分送到楼下,请亡魂来取走。父母亲少小离家,他们对各种规矩、仪轨不明所以,也不在意,他们自称是唯物主义者,加上学的工科,离唯心更远。母亲谈起这一点是自豪的,仿佛他们那一辈人中不受传统约束是极为特别的存在。
父亲的旧物里,母亲存了一件羽绒服,我留下一条围巾。除此以外,只剩一柜子未及拆封的成人尿不湿:基础款,大码。我买了无数次,每次比对怎么搭配促销活动更便宜,总要费一番功夫。
父亲发作呼吸困难之前,阿姨刚让我给他补货一批尿不湿,这是必需品,总是提前囤货的,口罩期间,我们对尿不湿断货的恐惧甚至高于大米断货。如今它们的使用者已然不在,它们突兀地被留下,就像第一次被买来,突兀地用在父亲身上。
彼时他行走的疆界已越来越小,他有时从床上拗起来,依靠胳膊的力量,慢慢拖拽身体挪到床尾的写字台,再扶着桌子、大衣柜,挪到房门口,到这里他的力气就耗尽了,只好抱住门框,身体僵直,岌岌可危。这种情形总是出现在夜里,也许不眠的长夜实在难熬。渐渐地,他挪动的速度已经等不及他到卫生间方便,总是半路就尿了,我们买了一只城市里已不常用的痰盂,再不久,痰盂也发挥不了作用,因为他已经无法靠自己下床、站起来。后来,我总是想,哪一次是他最后一次自己走到卫生间方便呢?和他朝夕相处的家人,包括他本人,谁对那最后一次有一丝印象吗?没有,生命中如此彻底的丧失是这样不着痕迹。
第一次目睹他的无助是2016年,父亲从老家来,暂住在我家,等待做左腿的静脉曲张手术。他的大脑皮层已钙化严重,运动功能障碍和言语障碍开始慢慢侵蚀他的生活。
那天他想去附近的药店买创可贴,像无数个这样的时候一样,他自己出了门,但很久不回来,我担心了。我的父亲对我的家如此熟悉,甚至比我更了解小区周边的种种。我出去寻找,走上去药店的人行道时,父亲的身影远远出现在尽头,小道狭窄,被高大的树木庇荫,宛如隧道,我在这头,他在那头,他的背后是明亮的光晕,他似乎历尽艰难才挪上这条沿墙的小道,终于有了能扶手的地方。他的身体因为双腿的蹒跚而左右摇摆,右手撑在墙上,身上的白色短袖棉T恤晃晃荡荡,似乎不是穿在一具血肉之躯上,而是晾晒在衣架上。他的头发被风吹乱了,背光之下,头顶像是镶了一圈雪白的毛边。他看上去是令我感到陌生的瘦削矮小,那条小道仿佛魔术师的道具,我熟悉的父亲进去,出来一个陌生而苍老的矮小老头。
我隔着数年的时光望向他,试图体验他发现自己的腿不听使唤那一刻的震惊、慌张和力不从心。他努力保持步伐的稳定和节奏,急于向自己证明一切如常,他快哭了吗?像一个预感到大祸临头而懵懂无措的小孩。
这或许只是我的过度解读,因为对那时的父亲来说,如何安全地回到家里,才是眼前最急需解决的危机。我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,他溺水一般脸色通红,呼吸急促,眼睛紧盯着脚前的地面,似乎不能明白这咫尺的距离为何如此难以跨越。
从这最初的蹒跚开始,3年中父亲的腿越来越无力,行走越来越不协调,2019年底,父亲轻微中风住院,出院后我带他到小区里的中医门诊做康复。仅仅两周,口罩爆发,所有面对面的接触被喊停。渐渐地,父亲彻底失去自主站立的能力,尿不湿成为他须臾不可离的必需品。它们在父亲腰部留下一处处闷热过敏的红疹,父亲用一只手撑住轮椅的扶手,以便微微调整身体在轮椅上的重心,另一只手笨拙地尽力伸向腰部抓挠。这种情形,也出现在我们给他擦洗背部的时候。他嘴里含混不清地指点着痒处,随着我们的抓挠,他发出久旱逢甘霖的叹息。
母亲和我为父亲擦洗通常是清晨,保姆阿姨的工作时间是上午十点到晚上六点,一天中其余的时间,父亲由我和母亲照顾。
早上母亲给父亲擦脸、装假牙,有时也擦身体换衣服,这种时候,母亲的语音、语调会发生微妙的变化,说出的话如哄婴儿:“我们洗脸……我们擦擦身上,睡了一晚上出汗了,不舒服……”她对此毫无觉察。父亲有时笑笑,有时木讷。换尿不湿母亲是不能胜任的,凭她的力气翻不动父亲的身体,我们极有默契地合作:打开尿不湿、把父亲的身体翻过去翻过来由我来做,擦洗的活儿由母亲来。
父亲望向天花板,身体配合我的动作,眼睛却不与我对视,他的身体有一种任人摆布的无奈,他让自己的注意力落脚在别处,好像这样就可以不在场,就可以免于难堪。我不知道他第一次面对阿姨给他擦屎擦尿、穿尿不湿时的心境,阿姨几乎每年换一个,这意味着他不得不适应由一个又一个陌生女性来做这件事。随着妈妈体力的衰退,很快早上的擦洗成了我独立完成的事情,父亲的手会下意识地遮挡隐私部位,直到不得不拿开。
他被毫无遮拦地打开,一次又一次。我也开始发出哄婴儿一般的话语,对他说:“你现在就是个老小孩儿。”我其实也是对自己说。
2024年8月的一个黄昏,一只鸟儿落在厨房窗台上,我在厨房忙碌,它静静站着,就像过去我坐在客厅的写字台前,父亲划动轮椅,悄无声息地来到我的桌前。他总是先安静地坐一会儿,再竭力向前探出身体,伸手触碰书桌上的文具、物件,动作迟缓。我有时身心疲惫,会不耐烦,因为那是我不多的、可以自己安静一会儿的时间。我问他怎么了、要什么,急吼吼的,不给父亲时间回答。彼时他的言语功能也开始极速衰退,他耗尽心力想回答我而不得。但我不等待,既不等他嘴里冒出一两个字来表达,也不给自己时间用排除法协助他,似乎我的提问只是为了自我欺骗走完程序,然后,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推他回房间,眼不见心不念,获得片刻心无挂碍的轻松。
厨房窗前的树上,不时也会有鸟儿来,而飞上窗台驻足的,近二十年来仅此一回。那天是父亲离世后整整4个月的第二天,我盼望他已销了尘世的债,了无牵挂、自由自在地去了更美好的地方。鸟儿久久不动,默默转动它的小脑袋,静时极静,动时利落,好像积攒了全部的力气,在瞬间倾泻而出,酣畅淋漓。
2020年到2022年期间,父亲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,他的身体被困在轮椅中、床铺上,神识却游走于过去与当下之间。有时清晨去看他,换掉很重的尿不湿。他尽力挪动身体配合我,冷不丁含含糊糊说:“今天早上雾很大,路都看不清楚……”是他少年时为了读书无数次往返的山路吗?
有时还会有情节,父亲:“哎、哎!”我:“怎么了?”父亲笑:“家里的小猪逃走了。”他把臀部尽力抬起,助我把干净的尿布湿塞到他身下,我们不说话,气氛温和安宁,他忽然抬起手示意我:“没喂饱啦。”我问:“你是说小猪吃不饱,所以逃走了?”“哎。”既像肯定,又像叹息。
夜里他会陷入迷乱,仿佛被独自丢弃在一个陌生的地方。我总会及时醒来,似乎有一条神经不止息地牵扯在他房间。他持续发出短促而规律的声音:“哦!哦!”我知道那是求救,不是叹息。跑进他房间,他果然以一种惯常的要自己挣扎起来的姿势僵在床头床尾之间,身体向床外斜过去,小腿已经挂在床沿以外,腹肌用力脖子梗着,右手用力抓紧床沿。他对我的出现很诧异,好像他身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,我是他不认识的陌生人。我用力把他拖回到枕头上,嘱他好好睡,他眼神空洞,盯着天花板,问:“床在哪?我在哪睡?”“我老太婆在哪里?”“我妈妈在哪里?”“我怎么能找到我老妈?”“这里是哪里?”“那里(手指衣柜方向)是哪里?”……
腿不能自主站立、行走以后,父亲无数次试图动用自己全身的力量,让自己坐起来,或下床站起来。他一点点腾挪辗转,寻找支撑点和平衡点,但无论怎么努力,总会到达一个极限,再也无法靠自己挪动半分。这种紧急时刻,得由我或阿姨将他拖回到床上,或依他的意思把他从床上搬起来坐轮椅,这是极重的体力活,父亲特别狂躁的时候,一天中这种情形会反复多次。2022年5月的一个夜晚,整个白天的强撑已耗尽我的体力和耐心,我把他擦洗干净,换好干爽的尿布湿,期待接下来至少可以换得几个小时的安宁,可父亲睡不着,一次次陷自己于险境,我哭了,求他放过我,父亲静静听我控诉,忽然安慰我:“别哭。”
即便时不时游走在意识边缘,父亲还是那个善于体察他人情感的父亲,他的细腻和丰富藏在无人可以企及的深处,他不去触及,或者是,他也不懂如何触及。
我陷在日复一日繁重的照顾中身心疲惫,对父亲的情绪无暇兼顾,我只是目睹他的境况,想象他的孤独与苦闷。然而,会不会很多时候,我以为的父亲的“闹”或“糊涂”,其实是由孤独、绝望而来的求助?他不善表达情感需求,加上语言功能的障碍,那些只言片语的提示,是希望我能明白他的心思,实实在在地带他求医问药帮他一把,而不是只有对他所面临的境遇的空洞想象和无用的怜悯。
这两年也是父亲精神状态最不稳定的时期,他狂躁、谵妄、紧张、脆弱,发作的时候好像被什么不明生物占据了心智和肉体,深受其苦。
2020年的早春二月,我去父亲房间,他静静地侧卧在床,穿戴得整整齐齐,仿佛只是坐累了就势躺下小憩,就像他少年时无数个油灯下苦读、不知不觉熟睡过去的深夜。羽绒服大了,如一条被子裹住他,是这样寒冷的春天。我走近看他,父亲好一会儿并不察觉,他脸上有红晕,也许是睡得暖和,也许是血压略高。他终于感觉到了我的存在,睁开眼睛,身体一动不动,好一会儿才轻轻说:“东西真多,看看很好。”似乎在回味一个梦境,他的表情柔和安宁,阳光正好,窗外的小区庭院生机勃勃,他语气里的留恋和神往令人心碎。
那段时间的夜里我常常给他开一盏香薰灯,房间里弥漫淡淡的香味和柔光,他对此很是注目,继而白天也会要求让“那只碗”亮起来,有时我们忙累而敷衍他,嘴里说:“这要加了水才能亮……晚上点现在不点……你到底要干嘛?”有时,他的要求不会遭到这样的质疑,我们顺着他灌好水,滴入精油,打开开关,柔和的黄光照亮一束水汽,袅袅上升,父亲久久看着,轻轻说:“这样有点气氛。”那是他难得的清明时刻,他天性里的细腻美好,在这不得不日夜包着成人纸尿裤、时时处处仰赖他人帮助的时光里,拖拽着他离地三寸,从尘土里扯脱片刻,就像他年轻时从微薄的工资里省出钱来,搬回一台留声机和黑胶唱片。
二十世纪七十年代,我们一家四口住在父母单位的筒子楼宿舍,一个不大的单间。红木地板满布岁月的痕迹,夏天总是被母亲一天两遍,擦洗得比我的脸更干净,印象中我总是在漫无目的地闲逛,爬上各种树杈闲躺,孤独,自由。我想那一定是个晚春与初夏相交的中午,因为院子里的栀子树绿叶盎然,花苞还没有影子,墙角的夜来香正在沉睡。我在家门口刹住奔跑的脚步,闭上大呼小叫的嘴,家门虚掩,听得到里面的音乐声,我探头进去,父亲亲手打造的木头柜子上,唱机打开着,针头在黑胶唱片上匀速走动。父亲和衣仰躺在床上,我的动作和努力克制的粗重鼻息都没能惊动他。他双目微闭,神思游走在旋律中忘我。那个普通的中午时刻,父亲偷得浮生半时闲,从丈夫、父亲、社会人的角色里扯脱片刻,放下种种责任,让自己被音乐充满,再充满。
物资匮乏的年代,父亲操劳着各种能让家人吃得更好的事情,比如为了能买到蹄膀,半夜去菜场排队。因为若只是买肉,同一张肉票能买的量比一只蹄膀少得多。深冬的后半夜滴水成冰,他从温暖的被窝出来,穿上冰冷的袄裤走到位于一片废弃菜地里的菜市场,还好大家都是拿物件代替真人排队,各种盆盆罐罐,排成一条奇特的队伍,他在队尾放下家里一只磕掉搪瓷的圆形浅盆,紧紧棉袄,一路跑回家,睡不了几个小时,他就得真的来排队了,父亲那时也不过是个三四十岁的汉子,这样牵肠挂肚的“拼多多”式睡眠,是不足以解乏的吧。
再比如在院子里种蔬菜。夏天我们因此总有吃不完的扁豆、茄子,西红柿要难种一些,他发挥农民本色,搜罗粪便施肥,我们被熏得躲进屋子,隔窗看他一棵一棵挨个浇灌,沉默不语,宛如修行。等藤蔓上结出青绿的果子,抢着下地的人就成了母亲,生长在城市的母亲在小片的西红柿地里兴奋得像刘姥姥进大观园,父亲在地边微笑。
还有摸螺蛳。夏季长长的下午,父亲翘班带我和姐姐去游泳,三个人在烈日下走长长的路,翻过一座小山,就到了山另一边的马路,沿着马路再走上一段,就到了从一个天然湖里隔出来的游泳场,父亲用一个暑假的时间,把我们从不识水性,教到能独立游到湖对岸的另一个泳场,然后在每一个暑假带我们去游泳。有时碰上暴雨,小山的溪涧里,螺蛳显出踪迹,父亲总是就地下去捞,我们有时下去帮忙,有时作壁上观,这是少有的欢愉时刻。筒子楼的走廊,是家家的厨房,父亲在属于我们家的角落里砌一个长方形的水泥池子,里面总是养着半池螺蛳,螺蛳虽小,也可充肉味。
父母亲从工作了二十年的城市调回老家时,这台大红皮质的唱机不见了,一同不见的,还有那叠黑胶唱片。多年来我也有这样听音乐的习惯。留出一点时间,让自己全然浸泡在旋律里,为不限制想象的疆界而闭上眼睛。此时此刻,我仿佛闯进他的无人之境,我紧握这种神秘的联系不肯放手,仿佛想要以此抵抗我所意识到的、自己与父亲之间的疏离和陌生,毕竟,成为父亲和女儿是最深的因缘,也因此,这样的疏离和陌生是最大的遗憾。父亲的心是卡夫卡的城堡,从不轻易向我们敞开。
临近离开老家,我把剩下的尿布湿仔细数点,统计好保质期、类型、码数,拍照,挂上二手网。尿布湿定价很优惠,我请顺丰速递用纸箱打包,尿布湿是泡物,加上买纸箱的钱和运费,我没有算过这到底是一笔什么买卖,也不愿意去算。我想象屏幕那边的买家,家里也有个受同样困扰的、需要它们的人,还有那一位或几位照顾者,他们操劳、平淡,崩溃有时,欣慰有时。
第一次参加三明治短故事,跟不上节奏,迷失在纷繁的素材里,写得七零八落,失去信心,幸好有导师督促,静下心来耐住性子改、改、改,才得此文,深为感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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